□ 苏成才
五一晌午的太阳晒得人发软,槐树叶子在风里簌簌响。我蹲在院子里给母亲绑护腕,她手腕上还裹着医院的白纱布。“要不咱不去了?”我再次问她。母亲却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拍我肩膀:“去,我想去看看那里的祠堂和戏台,还有卖烧饼的老街。”
爱人早把小推车塞进后备箱,大姐二姐搀着母亲往车里坐。车子碾过柏油马路,一路还惊起几只啄食的芦花鸡。
母亲忽然挺直腰板:“快看,查济的戏台子,就在那边河沿上!”
青石桥底漂着几片柳叶,戏台角上的铜铃铛锈成了青绿色。穿蓝布衫的老倌正拉着胡琴,咿咿呀呀的唱腔混着油坊飘来的芝麻香。母亲挨着廊柱坐下,眼角的皱纹跟着曲调轻轻抖。戏文里唱“八月十五月儿圆”,她突然转头说:“你外婆裹小脚,当年也是坐在这样的石墩上看戏。”
晌午的日头移过飞檐,二姐给母亲撑着油纸伞。走到桃花潭渡口,竹筏子载着游人晃晃悠悠。母亲摆摆手让我们自个儿上船,自己靠在李白的石像旁。隔着潭水,我看见她慢慢弯腰,捡了块鹅卵石揣进衣兜——准是要带回去压酸菜缸。
月亮湾的水刚漫过脚脖子,凉丝丝的。我们姐妹几个提着鞋踩水花,母亲在岸边的青石板上摊开手帕。里头包着出门前煮好的茶叶蛋,蛋壳上还沾着几片碧螺春。她一个个剥好,摆在洗得发白的蓝手绢上,像是供着菩萨的贡品。
大通古镇的牌坊下,母亲忽然走快了。巷子深处飘来梅干菜的焦香,武大郎打扮的汉子正用火钳翻烧饼:“百年老面,‘三文钱’一个嘞!”烧饼炉子熏得发黑,炉膛里柴火噼啪响。一看招牌,“三文”就是三块。母亲接过油纸包时手直颤,咬下第一口就眯起眼:“对咯,就是要用陈年腌菜才出味。”
老秤行的门帘被油烟浸得发亮。夏师傅坐在条凳上刨秤杆,木屑落进脚边的竹筐。满墙的铜秤星子闪着光,母亲举起一杆十六两的老秤:“从前卖豆腐,差一钱都要补上。”她掂了掂秤砣,又轻轻放回去,像是怕惊醒了秤盘里沉睡的旧时光。
转过街角,上海肥皂的清香混着剃头推子的嗡嗡声。老式吊扇在天花板上打转,剃头匠的围布上落满黑白发茬。母亲摸着红漆斑驳的靠背椅,忽然笑出声:“你爹当年相亲,就是借了件长衫在这样的老店里剃的头。”阳光从格窗漏进来,在她银白的发梢上跳着格子。
日头西斜时,母亲在河埠头歇脚。她掏出个蓝布包,里头整整齐齐叠着烧饼油纸、戏台前的柳叶还有从老秤行讨来的半截皮尺。估计带回去给儿子认认老物件。她仔细系好包袱结,河水在她身后淌成金色的绸子。
回家的路上,母亲靠着车窗打盹。护腕的纱布边角磨得起了毛,我轻轻给她掖好薄毯。忽然想起几十年前,也是这样的暮春,她带着我们去赶集。竹篓里新打的菜籽油晃啊晃,她边走边教我认路边的草药:“这是车前草,清热气的;那是马齿苋,灾年能救命……”
车过石拱桥,惊起一群白鹭。母亲枕着窗框呢喃:“明儿把酸菜坛子擦擦……”晚风送来远处的炊烟,混着谁家灶台上熬猪油的焦香。爱人悄悄握住我的手,后视镜里映着大姐二姐泛红的眼角。
老街的青砖记得每双布鞋的纹路,老秤的铜星子称过几代人的良心。母亲总说“过日子要见底”,她腌的雪里蕻永远码得齐整,纳的鞋底针脚密得像星子。如今我才懂得,她教我们认的不只是草药,更是做人的根本;她攒下的不只是老物件,是让日子能传下去的念想。
暮色漫过麦田时,母亲醒了。她摸出衣兜里的鹅卵石,对着晚霞眯着眼:“这石头纹路像不像你外婆的皱纹?”河面上漂来几盏荷花灯,忽明忽暗的光晕里,我看见四十年前蹲在菜畦里的母亲,正把一粒粒芸豆种按进温热的土里。